2013年4月30日 星期二

外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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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是外公頭七。
上禮拜的今天是清明,小妹一通電話打來,吞吞吐吐了一會兒就猛地說:「外公快不行了。」

聽到這話的當下直接想到幾年前還窩在重考班的時候,那天清明,台上地理老師接到下面傳來的紙條,一打開,老師就幽默的作個跌倒動作,笑笑朗誦出紙條內容:「厚厚,清明節快樂。」班上應景的大笑,我倒是沒笑,覺得這是很爛的玩笑,心中還有些憤憤。後來看到柏格森說:「笑有修正的功能。」才想大家觀念還是很正常的,他們笑是因為清明節不應該快樂。

你說今天清明節,外公在醫院病危?喂喂,別逗我了。

但我和妹妹們年頭年尾通電話都不會超過十次,她沒事不會拿這尋我開心。沒多說什麼,留句:「我馬上回去。」就收拾收拾騎車趕去車站。
十分鐘後買好車票,我打通電話給媽想問詳情,媽接起電話抽抽噎噎的說:「外公剛剛已經走了。」

喂喂,您老人家也跑太快了!

在車上我還沒有什麼難過的情緒,只感覺荒謬,怎麼在清明節這天閃人呢?臉書上滿滿都是欣喜連假出外兜晃兜晃的分享,一片喜氣洋洋,你卻選在這大好日子……好吧其實這天走人也是不錯。
周遭失去了一個人,你心裡就會浮起有關那人的跑馬燈,我當然是想起了不少和外公的點點滴滴,但緊張的是我發現自己還是沒有多難過,我甚至擔心到了靈堂我都難過不起來。
很不真實啊,外公,我上個月不才去看過你嗎?

那天也是一時興起,想到我已經有兩年多沒回外公那了,這麼久沒見如此疼我的兩位老人家說不太過去,就單槍匹馬直奔而行。
到了那邊,卻沒看到外公外婆,鄰居告訴我他們可能在廟口那裡聚會聊天,我便繼續尋踏下去。站到廟口外,我見廟裡好幾個歐吉桑在聊天,其中一個應該就是外公,大踏步的走去,輕輕拍了那老先生的肩,微笑與他四目相望。
老先生:「嗯?哩向?(你誰)」
幹,我認錯人嗎?
那群歐吉桑皆熱心的問我要找誰,我說要找外公,那位老先生還是一臉疑惑看我,他們又問外公的名字,我說了以後,老先生挑眉應道:「嗯?啊得挖啊。(就我啊)」
我們愣了幾秒後全尷尬的大笑。
真的挺尷尬,兩年過去,外公跟孫子彼此認不出。
回到外公家,我們坐下來泡茶聊了一聊,不外乎問了彼此近況,外公說還好身體還不錯,外婆卡車卸貨似的拿一堆東西要塞到我嘴裡,舅舅後來加入坐下說他在當農夫種小番茄。
要走之前,外公遞了張名片給我,說是在選里的會員代表,給我一張當紀念。我虧了下外公,他擺擺手不在乎的說:「沒錢,多事情的職位而已。」
後來在靈堂摺紙蓮花的時候,聽說外公是高票當選的。

花了幾個小時直奔到外公家(真的是直奔,轉車都不用等的,一下站車剛好就來),進了靈堂,媽兩眼哭得腫泡默默跪著,一見到我眼淚又要往下掉。她前面就是外公躺著,宣告死亡便直接從醫院運回來供躺,一張廉價上頭繡著粗劣金龍的薄布蓋著外公,一動也不動。這不廢話嗎你還想看到死人動吃動吃動啊?不過我看著這薄布下的人形真是在想著:「怎麼都不動呢?你倒是動一下啊。」

舅舅沉著臉走進,他是很內斂的人,但看得出雙眼也是紅得厲害。舅舅輕輕掀開外公頭上的布幔,亮出外公閉眼抿嘴那扁扁的臉。看到的當下我就想:活人死人到底是有差別,眼前只是一具肉身,你看不到靈魂了。
然後我開始緊張。發現自己還是沒什麼難過的情緒,一切都很不真實,像在錄實境秀一樣,而我是整人方的龍套演員,被氣氛憋得難受,但卻什麼都不能說。
人三三兩兩的進來,又三三兩兩的出去。每進來一次大夥兒就是佇足在外公旁神色哀悽的不語待著,而有人進來舅舅便將布幔掀開一次,掀掀開開掀掀開開,外公應該感覺很透氣,不怕被悶到。
我走出去,靈堂是拿外公家的客廳充作,沙發都被搬出來了,選了張沙發坐下,我擺出個撲克臉,像是哀傷,其實內心還在飄晃的發呆。大家遊魂似的飄移,周遭沉悶的氣壓重到可以壓死螞蟻。

媽媽走到隔壁舅舅家裡客廳哭著;舅舅又沉著臉一起走進,帶著細微殺氣似的靜坐辦公椅上;阿姨(媽的二妹)和舅媽一起走進客廳安慰媽媽;姨丈悶不吭聲卻更像無聊的窩在角落一張沙發上;小舅和他女朋友喃喃一陣,滑起手機,但不一會兒又滿臉煩躁的關上;爸坐在我身旁靜候時間流逝;外婆哭哭啼啼的走來一屁股坐到在場中心位置,用沙啞的台語重複播放:「怎麼會這樣…怎麼會這樣…」

我的天。

我受不了了,於是我又走進靈堂,站到外公身旁,想一想,又跪下。
我覺得我好像應該跟外公說些什麼。
呃…呃…嘴巴每次都發個氣音就沒下文,我想我應該說些什麼,但腦袋告訴我他們還在開會討論。十幾分鐘過去,我膝蓋有點痛,腳踝開始痠,開會卻還沒所以然,開會總是他媽又臭又長。

舅舅走進來,拍拍我的肩然後又佇足到外公那;阿姨走進來,悲著臉也拍拍我的肩然後跪到旁邊燒紙錢;媽媽走進來,哭;妹妹走進來,站在旁邊沒幹什麼;小舅走進來、表妹走進來、外婆走進來……

我馬上聯想到一家店裡面總要有一兩個客人才容易吸引群眾進入。你們幹啥呢?我感覺壓力很大。

找了個時機我又閃身出去,坐到沙發上發呆,不久靈堂內的人群慢慢走出來,幾分鐘後場景又回到上述大夥圍繞著外婆那樣。

這哪齣默劇啊?

半夜兩個舅舅要守靈,時間九點多,現在這時候大傢夥全乾耗著,沒人好意思先走,全靜默品啜這股傷感的氣息。

來了一個外婆的鄰居。
「啊你們怎麼都坐在這裡不講話?」這大姐傻呼呼的問。
知道是外公過世後,她隨即說:「唉呦,哪欸安內啦!」
我感覺她在作路人甲的SOP。
外婆再次重播她的悲傷,路人大姐進行資訊吸收,並且接下媽媽舅舅他們無力安慰的擔子不斷傾聽外婆的不能接受,最後她要回去前對在場所有窮等的眾人建議:「很晚了,你們該早點回去休息了。」
我告訴李岳鴻的時候,他說這個大姐一定是菩薩派來的。

隔天又來,可能是因為白天大家臉上全回復了一些生氣,但依然安靜。多數都坐圍在張大桌子旁摺紙蓮花,等著中午要給外公入棺。請來的葬儀社人員嘮嘮叨叨跟媽媽舅舅交待許多程序與禁忌,李岳鴻說他認為禁忌是讓生者感覺自己有完成了什麼事,能交代過去。在喪事我們不准很多事情,但不准的事情太多了,總是會有疏漏的地方,這讓我也覺得禁忌只是約束來讓生者自我滿足。人活著的時候可能該禁酒禁菸禁葷禁辣,但人死了以後禁什麼都沒有用處。

師公叫媽媽阿姨兩個舅舅都進去,念了一串經後讓外公入棺。小孩子全在外頭,說怕煞氣傷人。
外公怎麼會想傷他的兒孫呢?
在師公許可後,我走進靈堂,外公躺在棺木裡,枕著兩大塊金紙,不再蓋布幔了。媽媽吸著鼻涕跟我說:「你看,外公在笑。」
我轉眼望去,外公還是抿著嘴,看不出來哪裡在笑。但媽媽認為有笑那就是吧,也許那是媽才能看到的笑。
媽撫著外公的臉頰一陣,嗚嗚噎噎的出去了。

左右無人,我猶豫了一陣,把手放到外公額頭上,很涼,跟流了滿身汗再吹到冷氣瞬間降溫的皮膚差不多涼。
我突然想跟他說話。
我說妹妹在澳洲,還不能回來,你等等她,明年回來再一起來看你。
我說這輩子拿了你很多壓歲錢,可是你卻都沒拿過我的,明年我賺到再補燒給你。
我說你幹嘛就走這麼快呢,再等我三四年說不準你還能看到我娶媳婦甚至抱曾孫啊。
然後我終於流了一點眼淚。舅舅走進來,提醒我不能把眼淚滴到外公身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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